晓英酒楼。
餐桌上。
丝瓜汤,红烧排骨,豇豆肉丝,空心菜,卤鸡爪,番茄炒蛋。
都是周屿爱吃的。
还有个上一顿剩菜的杂烩,看不出是什么,摆在距离周屿最远的桌角。
而周屿的面前。
穆桂英已经盛好了一碗压的满满当当、严严实实的小山状米饭。
“今天吃这么好呢?”周屿有些意外。
虽说自家是开饭馆的,但是反倒在自个儿吃什么的问题上,很随意。
一般晚上都是吃剩菜,最多再炒两个蔬菜,凑合就是一顿。
今天这丰盛的......
甚至还上了红烧排骨和鸡爪这样的硬菜!
要知道,这样的配置,周屿在生日也只能吃到其一罢了。
“是啊。你多吃点,学习辛苦。”
穆桂英这才盛好自己的饭,落座,笑嘻嘻的给周屿夹了一块排骨。
紧接着,又是一个鸡爪。
热气氤氲,模糊了周屿的脸。
思绪开始飘飘然。
前世。
晓英酒楼没抗住花样越来越多的餐饮模式、营销模式,在周屿上大学没多久就关门了。
为了供周屿念书,穆桂英东奔西走做起来各种各样的散活,摆摊卖过服装,工地炒过快餐,后来摸索出门道,承包了一些工地上的小项目,当上了小包工头。
直到周屿博士毕业,工作稳定,穆女士才渐渐歇下来。
那些年,她苍老的很快。
就像某个稀松平常的午后,不经意的一瞥。
周屿才猛然发现。
记忆里总是神采奕奕又爱臭美的老妈早已白发苍苍。
此刻。
看着眼前尚是满头黑发的父母。
周屿赶紧低头狠狠扒了几口饭。
排骨和鸡爪都是甜甜的。
但偶尔,夹杂一点点咸咸的,苦涩的。
“哎哟,你这孩子,吃慢点。没人跟你抢。”
穆桂英笑着说,嘴上嫌弃,手下却不停,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,“我最不爱吃排骨和鸡爪了,全留给你。”
“你说你,人家吃快吃慢你也要管。”老周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,嘟囔了一句,
“孩子上一天课回来,饿得急眼了不行啊?”
穆桂英直接“啪!”的一声,把筷子往桌上一搁,
“吃个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是吧?”
“我跟我儿子说话,你插什么嘴?”
老周立刻坐直了身子:“我……我就说一句都不行?”
“那你回厨房说去!”
一来一去,老两口说着说着就又吵了起来。
你一句、我一声,谁也不让谁,
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。
周屿埋头吃饭,阿娟在一旁悄悄笑,
谁也没劝,谁也没拦。
这顿丰盛的晚饭,
最终在这一场“你来我往”的吵闹中,
热热闹闹、吵吵嚷嚷、
不欢不散地“温馨”落幕。
饭后,
周屿先回了自己那间小房间。
周家住在大院东边最里头那栋的一楼,
整套不到一百平,屋里采光极差,窗外楼墙逼仄,常年昏暗潮湿。
到了夏天,连地砖都是粘的。
不光蚊虫四窜,连奇奇怪怪的小动物都能蹿进来。
有一年,甚至钻进来一条蛇,
蜷在电视机柜底下,
那次把穆桂英吓得。
至今提起都要拍着大腿复述一遍“当时差点没当场过去”。
父母一直有两个愿望。
其中之一,便是换一套采光好点的房子。
其实,早些年他们咬咬牙,也未必买不起,
周屿上了大学那年起,他便开始尽量不花家里钱,自力更生。
可穆桂英却更加省吃俭用,不敢动这个“换房”的念头了。
她盘算得清楚:
将来儿子还得结婚,彩礼、婚宴、买房首付——桩桩件件都是钱。
特别是要是留在魔都,那买房的事,简直是天文数字。
街坊邻里问起,她却总笑着说:
“习惯啦,都是熟门熟路的街坊邻里,换个地儿,我反倒不自在了。”
也许全天下的母亲都是一个样吧。
永远把孩子的人生放在自己的人生之上。
后来呢。
周屿确实功成名就了,挣了大钱。
他没多犹豫,第一时间就全款买了一套带小院子的别墅,送给父母。
朝南的落地窗、宽敞的客厅、还有后院那块专门留给穆桂英种菜的小地。
他亲自选址,亲自设计,装修图都改了好几版。
可惜,别墅还没装修完,
父母还没来得及住进去,
他就重生了。
很难说不遗憾。
严格意义上来说,
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实现父母“换个好房子”的心愿。
而父母的另一个心愿呢?
其实也不算多奢望。
不求大富大贵。
只求儿子平平安安,健健康康,娶妻生子,有个家。
说来惭愧。
这一条,他也没做到。
“这一辈子,搞钱,好好搞钱。”
“早点给爸妈换个新房子。”
“然后,成家立业。”
“嗯.....小酒楼也得保住,不能倒了。”
周屿很清楚的记得,晓英酒楼关门的那一天,穆桂英收拾了好久好久。
........
晓英酒楼里。
阿娟在厨房洗碗,
老周弓着腰拖地,
穆桂英坐在吧台后头,拿着计算器算账。
“滴滴滴——归零。”
又是一天没开张,
水电房租还倒贴进去一笔。
穆桂英叹了口气,眼神却没落在账本上,
隔了几秒,才轻声开口:
“老周啊——你今天有没有觉得,小屿看起来……有点不太高兴?”
“看不出来啊。”
“是不是从课改班掉到5班,太不适应了。”
“那你刚刚不问问他。”
“哎,我怕问了他更不开心。我是感觉他情绪确实挺低落的。”
老周一边拖地一边嘟囔,“情绪要是真低落,能连吃三大碗饭?你给他盛的一碗,实打实顶我两碗多。”
“可是他吃饭的时候连头都没抬。”穆桂英的声音带了点罕见的犹豫。
向来如雄鹰一般的女人,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无助,“你说他是不是在学校压力太大了?其实我觉得,课改不课改的,真的无所谓。”
“别瞎想了。你儿子读书随我,天赋异禀,记性比我还好。”
老周往前拖了一步,顺手拧了拧拖把,“我上学那会儿也是仨月不读书照样第一。”
“那……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?”
穆桂英越说越担心,“我看他进门那会儿,眼睛红红的。”
“放心吧。”老周笑了笑,“你儿子骨气随你,拳头也随你。真有谁敢欺负他,那八成是对方要遭殃。”
穆桂英撇撇嘴,又叹了口气:“唉……我真不想他这么累。”
“只要他平平安安、健健康康,过得开心,我这当妈的,就满足了。”
“孩子大了嘛。”老周声音低了些,“有自己的想法了。”
“是啊,”
穆桂英看向门外那盏昏黄的路灯,
语气轻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,
“而我们能帮他的地方……也越来越少了。”
“只能多做两个他爱吃的菜了。”